左手搓揉著右手拇指,這拇指已經二十二年沒有感覺了,U形的疤在第一節關節處,這拇指永遠打不直,也永遠彎不下,用力就抖,再加力就痛。這是發生在1996年8月1日賀伯颱風剛肆虐台灣離境那天的事情,回想起來還是那麼清晰。
我是在當年6月3日退伍的,7月20日我提早返回學校報到並住進男教師宿舍,迫不急待的等著8月1日復職恢復教學生涯。我退伍後弟弟接著要入伍,於是我接收家裡先前給他開的裕隆國產車All New Sentra,把車開到林口代步。7月29日賀伯的暴風圈籠罩北台灣,這一天我的車停在校園,結果一棵白千層被吹倒了正好壓在車前方,留在宿舍的同仁們幫忙鋸樹拖樹,在風雨中花了一個下午我的車才脫困,於是我不想再讓車子有被倒木妨礙的危機,便把車開到宿舍後方空地,但林口的裸露地都是紅色黏土,雨中行駛紅土黏得車輪全是紅色泥漿,甚是狼狽。
8月1日下午風雨都停了,透過新聞知悉全台都有嚴重災情,我慶幸自己的車躲過了風災,於是將車子開離紅土空地,到街上覓食,經過舊街,到以前教過的學生家門口借強力水管沖刷車輪上的黏土,因為等到出大太陽黏土乾了之後就難處理了,學生的家長還借了鋼刷給我,讓我更方便洗黏土。
我是個急性子的人,鋼刷與水柱都是直挺挺的,車體很多轉彎處與小地方沒辦法很快剔去紅土,我索性鋼刷一丟就用手去摳洗,雙手萬能,成效果然比鋼刷好。就在我把手探到擋泥板下方和著水柱來回刮洗時,右手大拇指突然感覺冰涼,然後就看到紅色的水混著泥漿從擋泥板下流出來,我把手上的泥土沖掉,才發現拇指有一個U形的傷口,血流不止,這時候,陣陣的巨痛才傳到大腦。我的手指被擋泥板內側固定的鈎片劃開皮肉,露出白色骨頭,我馬上停止洗車,用右手其他四隻手指按壓傷口止血,然後用左手單手開車找醫院就醫,我該慶幸自己是左撇子可以左手開車嗎?當時的我根本沒有辦法思考。
車子在舊街中正路慢慢滑行,才開不到兩百公尺遠,就看見「林口醫院」四個大字的青底白字招牌,當下覺得很慶幸,停車熄火走進去,裡面空無一人,櫃台也沒有護士。「有人在嗎?」我喊著。「醫生在嗎?」我提高音量再呼叫。過了一陣子,樓梯間的門打開了,出來一位將近八十幾歲的老婆婆,她慢慢的走近我,問我怎麼了,我說手割傷了血流不止,她把我的手扳開,血馬上就漫出來,她給了我紗布按壓後,她就自顧自的在準備器材,從蒸汽箱取出消毒的手術工具,鑷子刀子等等。我覺得她可能是醫生的母親,在幫醫生準備工具,我便問老婆婆,「阿婆,請問醫生哪時候下來?」老婆婆端著準備好工具的鋼盤看著我說:「我就是醫生。」
我應該相信她嗎?可是是不是醫生這種事應該不會騙人吧?但是為什麼診所都沒有人?穿制服的護士呢?我都還在思考,老婆婆已經把我拉到洗手台,給我一塊厚厚的紗布,是要我咬著的,我說「不是打麻藥嗎?」她說:「先洗傷口,傷口上很多泥沙不沖掉會容易細菌感染。」我再說:「不打麻醉藥嗎?」她說:「一下子而已,咬住紗布就好了!」然後她扳開我的手掀開我的傷口,血水混著肉與泥沙,她開始搓洗我的傷口,我發誓,那是我一輩子最痛的皮肉痛,我緊咬著紗布,身體也跟著扭曲變形,右手想掙脫醫生,但老婆婆竟然可以緊緊的抓住我,可能過程只有十幾秒,對我來說那時間卻好像被凍結了,痛到咬牙切齒,痛得無法形容。
說也奇怪,洗完傷口後,我就沒這麼痛了,老婆婆看一看我說:「年輕人,你很勇敢啊。」我很勇敢?其實我當時已經淚流滿面了。老婆婆請我坐下,她用鑷子很熟練的翻我的肉,然後說「妳神經和肌肉都斷了,我要縫大概15針。」她又給我紗布,要我咬著。忽然我看見我熟悉的東西了,那是一個彎鉤狀的縫合針,大三修動物生理學的時候,實驗課就是練習用這針導引棉線為大白鼠傷口縫合,就是這相同的針。然後我就看著老婆婆很熟練的用那個縫合針在我的拇指穿梭。這時候還是痛,但是沒有比在洗手台上痛了。「好了!」老婆婆說:「不要碰水,按時吃藥,很快就會好。」我落荒而逃。後來,我沒有回去拆線,而是到基督教醫院去拆,那看診的年輕醫生很仔細地端詳著傷口,還問我在哪裡縫的。
有趣啊,我老記得這個醫療過程的細節,但我卻忘記我花了多少錢埋單搶救拇指?有沒有拿收據?也忘記怎麼開車回去的?更忘記受傷當時我有沒有關洗車的水龍頭、還鋼刷給學生或有無跟家長道謝。這拇指已經二十二年沒有感覺了,以後也不會再恢復,這沒甚麼,只是個人經歷的一個環節,增加人生閱歷的一個故事。
親身經歷的事,永遠不會忘記。(順手摸摸右手虎口旁的刀傷傷口縫合疤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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